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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聯合報/許榮哲】 2007.01.14 03:27 am

已經72小時了,父親您仍沒察覺異樣嗎?

我悶悶地坐在櫃台前,嵌著2吋焦距的單眼放大鏡,手拈4號螺絲刀,就著澄黃的檯燈,有一搭沒一搭地拆卸一支報廢的老錶,心底猶豫著要不要把時間再調快或轉慢一些。

會不會完全失敗了?

後來,我還是撇下手邊已然支離破碎的時間,拿起遙控器隨意按轉電視,但無可遁逃的,這個世界上所有大小事都跟時間有關。

此刻,電視正播放一則體育新聞:一路風馳電掣的越野機車,正流利地準備通過最後一個彎道,但我心底的喪鐘卻突地蹦出來倒數計時,因為某個命定時刻已經啟動了──播出這則預錄新聞之前,主播補敘了這麼一段話:國際年度盛事,○○越野機車賽,XX在通過最後一個彎道時打滑,摔出跑道,意外喪生。所以我現在收看的其實是一則預知死亡紀事的賽車新聞,亦即不管此刻賽車手轉彎的弧度多麼流暢、壓車過彎的技巧多麼無懈可擊、人車跑道三者簡直柏油過熱那樣幾近完美地溶在一塊兒,以致讓人錯覺那根本就是一幅叫「壓車過彎」,影像處理過後掛在美術館裡讓人佇足欣賞的時間凝止瞬刻……都已經是一場無可挽回的最後演出了。

這則新聞在主播岔出那樣一段話之後,瞬間成了一篇倒敘的小說,電視機前的觀眾在跑道上預先看到一些高速刮磨過的星火,隨著賽車引擎昂昂亮響,準備壓車通過彎道時,觀眾的心都懸在那兒,心底不自主地喊著,他就要打滑了,他就要摔車了,他就要喪生了……時間開始倒數:5、4、3……

滴答、滴答、滴答……我是個鐘錶匠的兒子。

和父親一樣,我喜歡修錶,厭惡賣錶。

記憶裡,父親總給我一種成天嵌著單眼放大鏡,手拈小鑷子,窩在角落裡,就著頭頂一粒懸吊下來亮澄澄的燈泡,埋頭在時間小人的肚腹裡,挖填埋補、施工的印象。

每回父親修錶,我便會拿張塑料板凳坐在一旁,雙手支頤靠膝饒有興味地看著父親。母親老糗父親:「死老猴,好好ㄟ頭家不作,歸天玩嘿什麼咪仔……」偶爾,父親會抬起頭溫和地微笑說:「一樣地!一樣地!」然後又低下頭去。

父親每修好一支錶,便會要我戴上去「感覺」一下,就當時還是個孩子的我而言,錶鏈皆過於寬鬆,因此每每父親都像套玉鐲子那樣,無須解下錶鏈卡榫便直接往我手裡套。

「感覺怎樣?」父親問。

「是活的。」我討巧地答。

直到一支錶鏈穿不過我的手,那之後沒幾天,我收到一份驚奇的禮物。父親為我量身訂做了一張修錶工作桌,那簡直就是以父親的工作桌為樣本,等比例縮小的工作桌。

父親還拿了一套嶄新的維修工具和一支病入膏肓的錶給我。

「試試看。」父親笑著說。

過沒幾天,我把錶交還給父親。

「爸,你看。」我嘻嘻鬼笑。

錶上的秒針以一種怪異的姿勢一頓一頓地倒著走,像一隻跛腳的鵝。

父親看了先是一愣,隨即像是受了極大的侮辱一般,又斥又喝地抄起傢伙,不由分說地把我給狠狠痛揍一頓。

「把俺地時間還來,」父親暴怒地把錶往我臉上砸,「把俺地時間還來。」

有些東西是無能改變的。

我遺傳了父親對鐘錶的熱愛,但不包括時間的背叛。

這麼說吧,我時常有一種我其實就是一支活的鐘錶的錯覺,我甚至時不時便會興起和一屋子錯錯落落的時鐘較量的衝動。我之所以自認比這些僵硬的機械強的地方,在於我其實是一篇多線交錯並行的小說,而這裡的每一支鐘錶皆不過是一篇單線乏味沒有變化的小說。

說到小說,其實我也算得上是一名小說家。

不然我不會寫出一篇時鐘小說,不,小說時鐘。

「嘿,小說家老闆──」

「林海?」

半個月前,林海到店裡找我時,我正在和時間較量──一邊在櫃台前做自己的事,哈氣擦玻璃櫃、拆卸一支客人送修的錶、有一搭沒一搭地瞥一眼電視新聞,一邊在心底倒數:3600、3599、3598……當我倒數到2298時,林海走了進來。

「哇靠,你當真成了一名鐘錶行老闆了。」林海邊說邊環顧我一屋子各式鐘錶,他第一次到我這兒來。

「我本來就是一名鐘錶行老闆了。」

彎下腰,我從櫃台底下拿出一只碗公大的透明罩,小心翼翼地罩在還沒拆卸完,現正分門羅列在一張B4白紙上的鐘錶零件,慎重的程度不輸一場未完待續的高級職業賭賽。

「不,你以前只是一名鐘錶行老闆的兒子。」林海湊眼仔細盯著透明罩裡,模型兵工廠一般,離合器齒輪、發條軸、軸橋螺絲……近百樣,樣樣都精巧得讓人嘆為觀止的細密零件。

林海是我大學辦刊物時的同學,現在是一家時尚雜誌的主編。

那一天,他突然跑來要我寫一篇小說時鐘。

「小說時鐘?」我近乎反射地問他:「篇幅多長?」

雖說林海主編的是時尚雜誌,但他們還是會固定刊載一些現代感較濃的小說,我曾幫他們寫過幾篇含沙射影的八卦小說。

「24小時。」林海說。「24小時?等等,什麼意思?」我完全搞混了。

林海說,你是小說家吧!當然。我說。那你對鐘錶這玩意兒熟不熟?開玩笑,我不僅是一個鐘錶行老闆,也曾經是一個鐘錶行老闆的兒子,我一出生就跟鐘錶玩在一塊了,你說熟不熟?一支錶從拆卸到組合,我只要2分又13秒。

他說,這就對了!我們雜誌20周年慶的時候,想隨書附贈一支既酷又炫的手錶,也就是我從剛才進門就一直在跟你講的小說時鐘。

「一支篇幅24小時的小說時鐘?」

林海擂擂我的肩,接著說:「沒錯,表面上它是一支計時的手錶,但實際上它是一篇小說。」

該如何製作一支24小時的小說時鐘?該如何用時鐘來寫小說?

林海走了之後,時間仍繼續倒數:……5、4、3、2、1,我迅速按下心底的計時按鍵。7秒後,嗚嗡、喔咿、叮噹、乒乒乓乓……滿屋子所有的鐘錶全齊聲怪叫起來。

3607秒,比1小時快了7秒鐘。

我心底的鬧鐘被林海突如其來的插敘給打亂了。

打亂的,還包括我的生活日常。

林海走了之後,一連好些天,我就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櫃台前,愣愣地盯著牆上那座裝飾大過實用的巨鐘。小說和「時間」的關係這簡單,但小說和「時鐘」的關係是什麼?

牆上的巨鐘是座有二十年歷史的老骨董,頭頂著斗笠的老農夫懷舊造型足足有一個成年人身子那麼大,一隻手臂粗的稻草人鐘擺來來回回吃力地擺動著,平均一天會比其他年輕小伙子慢上個把鐘頭,而且有愈來愈遲緩的趨勢。

我曾幻想過在那上頭寫一篇小說。

「不是有一種芒雕的技術嗎?」女友李婷在電話那頭說。

「小說時鐘不是那個意思啦!按妳的意思,隨便找篇兩三百字的最短篇,然後請位雕刻師傅刻上去就行了,何必找我呢?」

「那會說故事的錶呢?」李婷很認真地幫我想法子,但她完全沒進入狀況。

「妳還是沒懂我的意思,妳說的都是一些形式上的小說時鐘,我要的是本質上的小說時鐘。也就是說……也就是說用時鐘屬性取代文字屬性寫成的小說。」

「時鐘屬性?」

「說來時鐘這種東西根本就違逆時間嘛……」

對,違逆時間的東西。

我闖進父親的房間。

父親的房間整齊清潔(或者應該說空無一物),在他決定搬進養老院之前,就已經把自個兒的房間給收拾得一乾二淨了,只留下床底下那只鐵箱子。

所有違逆時間的物事全被父親給監禁在一只冰涼的鐵箱裡,包括那支倒走的錶。

我搬出鐵箱,呵去上頭的灰塵,拿出那一支倒走的錶。

「把俺地時間還來,」父親暴怒地把錶往我臉上砸,「把俺地時間還來。」

我噙著淚,黯著臉把錶給拆卸下來,試著還原時間。我不明白素來溫和的父親為何突然發了那麼大的脾氣,會把好好的一支錶給搞成這副突梯古怪樣,不過是個意外,也因此我並沒有能力將它還原。反反覆覆拆卸、裝填,試了十幾遍之後,又急又累又想哭的我唯一想到的方法是:將錶反過來,並將錶上的數字對調。

於是,我將錶上的刻度一個一個刨挖下來,然後將12和6對調、將1和7對調……

鐵箱裡除了幾支標新立異的怪錶之外,還有一本書。

一本叫《抓時間的人》的怪書,書裡提及這麼一段有趣的歷史,它的標題是「永遠失落的十天」。內容大意是:以太陽年計算時間的曆法出現謬誤,因此大不列顛及其屬地通過立法,將1752年9月2日之後的十天從曆法中除去,因而9月2日過後,便是9月13日,時間一下子消失了十天。

對於曆法如何計算又如何修正,我一點興趣也沒有,我感興趣的是當時人們對時間突然消失的反應。

其一:報刊上的論壇文章。

檢查官先生,我在極度困惑中寫信給你,希望閣下能幫我理出頭緒,要不然我一定會發瘋。為什麼會變成這樣?昨夜我睡覺的時候,明明是9月2號,怎麼早上八點我一張開眼,就變成9月13號了呢?怎麼會這樣?莫非我在幾小時之內睡了十天?

有人告訴我這是政府的新規定,雖然我對政府一直尊敬有加,但我還是要說,我總覺得有些事是政府做不到的,如果您問我是哪些事,我要說,消滅時間就是其中之一。

其二:自殺者的日誌。

1日:幾經思量,終於還是下了一個痛苦的決定,並開始著手寫遺囑。

2日:雖然遺囑寫完了,但仍反反覆覆地修改了一整天。

13日:凌晨,吊繩都已經套在脖子上了,我才意識到如果選在此刻上吊自殺,那我不就是死於一個消失未明的時間點嗎?那我這樣子究竟算不算死了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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