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聯合報/許榮哲】 2007.01.15 01:56 am

這大概是人類史上第一次察覺到時間並不可靠吧,翻到《抓時間的人》最後一頁,是父親用鋼筆手寫的幾個歪扭暈糊的字跡──時間真的會殺人。

時間真的會殺人?父親指的是錯亂的外在時間嗎?

那內在時間呢?

已經96小時了,父親您難道仍沒察覺異樣嗎?

每個人體內都有一只時鐘,我完全相信這回事,並且隨時隨地可以為它取得印證。像我今早攤開報紙,便看到一則關於某醫院護士因為看到病人上吊自殺,因而嚇得智能一下子退化至八歲的新聞。報紙上,這個手抱洋娃娃,看來無比天真的護士自行將體內的心理時鐘往回撥,撥回到一個生命最平和的時刻。

我也有許許多多可以任意往回撥的生命時刻。

3點17分。

十三歲,暑假第一天,下午三點,我們相約一起去跳河自殺。

那年我國一,一個坐在我隔壁,成績不知怎麼了永遠倒數第三的傢伙,在發完期末考考卷,素來以殘虐聞名的導師對我們咆哮完「你們全都去死一死好了」之後,隨即傳來一張揉縐的紙條,上面歪歪扭扭寫著:我們全都去死一死好了。

就這樣,這個成績倒數第三(後來我們都叫他「倒山」)的傢伙竟然不可思議地募集到九位男同學陪他一起去死,九位成績排名29、37、39、41、42、43、45、46(我)、47的男同學之所以願意跳河自殺的最大動力是:讓老師也死一死。

我們一死,老師就完蛋了,嘿嘿……倒山同學說他已經錄好遺書了,他還當場放給我們聽。

你們全都去死一死好了!你們全都去死一死好了!你們全都去死一死好了!……錄音機裡傳來倒山同學將導師的氣話偷錄下來,然後再對拷過來、對拷過去,接力似的,最後錄成跳針一般不斷重複,突梯古怪卡通化的一段話。

「這就是最有力的控訴。」倒山同學對著大夥激動地說。

那時,不知道為什麼我對死並不畏懼,我恐懼的其實是水,我很想告訴倒山同學,我們可不可以換一種死法,但我終究沒能說出口。因此,相約跳河的前幾天,我還天真地在家裡找來一盆水,悶著頭沒日沒夜地練習在水中憋氣,練習將自己全身上下的孔洞給關閉起來,讓水進不了我的身體。

我甚至還向父親要來一支不會滲水的錶。

為什麼是父親,而不是母親?我的記憶裡完全沒有為什麼那幾天母親不在家的印象,不然我絕不會開口向父親要錶,尤其在他為了一支怪錶而莫名其妙地揍了我一頓之後。時間消失了,像《抓時間的人》一書裡提及的,時間突然頒布了個新曆法給自己,以至於我的記憶日誌裡完全沒有那幾天母親去了哪裡的印象。

好,明天給你。自殺前三天,父親說。

好好,明天給你。自殺前兩天,父親說。

好好好,明天給你。自殺前一天,父親說。

就這樣,在我出門去自殺前一小時,父親才敷衍地從抽屜裡拉出一支有時針分針秒針的大人錶給我。這很貴喔,不要弄壞了。父親分不清是嚴正還是玩笑。

帶著父親給我的不會滲水的大人錶,我出發去自殺了。一路上,我心慌地想迅速學會如何在一眼之內辨識出時間,意即訓練出那種眼一瞥即知現在幾時幾分幾秒的能力,用慣電子錶的我對這種只有指針的錶充滿不安全感。

直到自殺前一刻,我還是不覺得死亡有什麼好恐懼的,我只覺得能和這麼多人一起死,讓我有一種泫然欲泣的壯烈感,我們一定會上電視的。我們九個人站在河岸上排成一列,你看看我我看看你,最後倒山同學說,數到三,我們就一起跳。

那一刻,我心底最不安的是:我能否在一眼之內辨出時間。

1、2、3──跳。

噗通噗通噗通……大夥二話不說,真的同時跳了下水。只有我遲疑地望著手腕上的錶,天啊,三根指針居然同時絞在一塊兒,3點16分16秒,我完了。

噗通──我比他們晚了1秒鐘跳下水。

我怕水。在水底,我使盡全力將自己關閉起來,我知道自己可以憋水50秒,因此我在心底默數,到了約略40秒的時候,我迅速張開眼瞥了一眼手腕上的時間。什麼?才將近20秒,恐懼的時間果然走得比較慢,我又閉上眼睛,又默數了20秒,直到我完全耐不住了,才再次張開眼睛一看。完了,不行了,時間才過30秒不到,如果我這時浮上水面,而水面上恰好只有我一人的話,那麼我不就成了叛徒。不行,我又重新將眼睛閉上,我告訴自己得再忍耐個20秒,我用僅剩的一點點意志力將身上的孔洞全部關閉起來,然後把體內的時間調慢再調慢,再然後……我昏厥過去。

當我醒過來時,另外那八個傢伙圍著我吃吃的笑,嘰嘰嘁嘁的用手肘推來推去,並且小聲的說,ㄏㄡ,他不會游泳喔,差點害死我們。

我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錶,忍不抽抽噎噎的哭了出來,我傷心的其實並不是他們耍了我,而是父親給我的竟然是一隻會滲水的錶。

指針永遠停在霧濕的3點17分。

在生命最關鍵的一刻,時間竟然背叛了我。

像《抓時間的人》一書裡提及的自殺者一樣,我同樣無法忍受在生命最關鍵的時刻,居然踩在一個消失的時間點上。

背叛的時間?我想到一個點子。

我拆卸一支運作正常的錶,然後以10分鐘為單位,將這個10分鐘調快1.2倍、下個十分鐘調慢0.7倍、夜裡12點時讓時間不經意倒流10分鐘、凌晨3點整的時候讓時間消失10分鐘,然而一整天下來,時間加加減減還是24小時。

戴上這支錶的人將會不知不覺地以我設定的小說節奏過活,調快變慢、倒敘插敘、跳接蒙太奇……他們的生活步調將產生微妙的變化,但應該沒人會察覺或發生什麼意外,因為說穿了,對一般人而言這不過是支「壞掉」的手錶。

但對一個小說家而言,這支壞掉的錶搬動了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,調暗或轉亮了部分眼睛辨識不出的生命色調,雖然表面上沒什麼戲劇化情節發生,也改變不了什麼大不了的人生終局。

如何證明這是一支小說時鐘呢?父親,您是最佳的實驗人選。

父親,在您因為時間感徹底崩潰而決定自行搬進養老院之後,我才慢慢察覺到您遺傳給我的不只是對鐘錶的熱愛,還包括了時間的背叛。

父親,後來林海打電話告訴我,小說時鐘這個想法太瘋狂了,還是寫篇時鐘小說實在些。父親,那時我手底正捏著一支小說時鐘,但我只是陪笑地同他說,對啊!這怎麼可能,根本是刁難人嘛!然後我們都笑了。

再然後,像套玉鐲子那樣,我將小說時鐘往您手上套,一如當年您第一次為我戴上手錶一樣。父親,這次我同樣無須為您解下錶鏈卡榫。

為了公平,我抓著父親您癱垂的手為我自己戴上另一支小說時鐘。

還有10秒鐘,就108小時了……4、3、2、1,我迅速按下心底的按鍵。

嗚嗡、喔咿、叮噹、乒乒乓乓……沒有任何意外地,一屋子所有的鐘錶全齊聲怪叫起來,唯獨老農夫巨鐘仍固執地走著自己的時間。

父親,已經108小時了,您難道仍沒察覺異樣嗎?


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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