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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聯合報/李渝】 2006.12.20 02:05 am


既然腕還不敢切,車軌還不能臥,口袋還沒能裝滿沉石去滅頂,那麼,應該接受朋友的鼓勵或期待,試著寫些高興的事的,所以──請讓我跟你說個快樂的故事吧……

小說都要寫傷心事嗎?

一位年輕的同事,新近在一家夜間部兼課,教寫作。

我問他怎麼教。他說,先給學生看三篇小說再說。

他說了作者名,我竟不知是誰,想不起是誰,真是脫節得可以了,但也可能是我一年多來精神失序,導致了腦筋一片空白,無法作用的緣故吧。

我會複印一份給妳的,他說。

一篇寫一個學校裡小學生們養什麼死什麼;一篇寫兩個朋友同住在醫院,後來一個死了;一篇寫一個心理醫生,自己心理比病人還病──關於這件事,我倒是深有體驗的。

為鬱症所纏,三篇看完後越發難過。

小說都要寫悲傷和挫折不可嗎?我去問他。

嗯,我讓學生們討論討論看。他說。

何必問他呢,我自己的小說,不也揀情傷的事寫,例如違禁的愛情,壓抑的慾望,失落的關係,給世俗排棄的異類等等的?雖然常安排某種所謂樂觀正面的結局,然而你我皆知,這些都不過是「蓬山」、「青鳥」類的無用圓場罷了,現實世界裡是沒有的。

妳寫東西,漏了自己在情感上脆弱的底也就罷了,還教我感傷不已,一位親近的朋友這麼抱怨。

他的好意是,別再寫這些東西了,寫點高興的吧。

年輕時不覺得,敢看敢說敢寫敢做。年紀大了,不能像孔子叮嚀的,成長成熟知天命,還是aging gracefully什麼的,倒是事事畏懼起來, 狼狽不堪。

少時信誓旦旦,其實是不知死活,不中用的。

的確,我是個,坦白地告訴你,拿自己沒辦法,尤其在情感上沒辦法的人。

遇到了情一字,生活經驗全不起警戒作用,女性主義那一套全數崩盤,理性全失。

人是什麼,騙得了人,文字裡是騙不了,假不了,硬改不了的。

然而,生活的確已經夠難過,人已經夠難受,還要一再寫來提醒,何苦呢,何必自苦呢?

既然腕還不敢切,車軌還不能臥,口袋還沒能裝滿沉石去滅頂,那麼, 應該接受朋友的鼓勵或期待,試著寫些高興的事的, 所以──

請讓我跟你說個

快樂的故事吧

這是一座大都會,經濟繁榮,科技先進,文化昌盛,人文聚薈,世界上再沒有其他一地能比它更榮耀的了。

你看,各種風格的建築排列得多麼新穎華麗,街道規畫得多麼複雜整齊,紅綠燈、霓虹燈、電子燈晝夜閃爍,車輛穿梭得比激流還快,人眾往來得比潮水還洶湧。時時刻刻都在忙碌奔走、邁步前進、振作精神的一片景象,像影片快速映放一樣,真教我們看得緊張刺激又興奮。

這輪轉不息之間,每月的最後一天,一截特定的時間內,卻會發生一件令人不解的情況,出現一種奇異的景象,那就是,在下午六時左右, 全城活動會突然止住,除了遠空的飛鳥以外,一切靜止,聲音消失,都凝結在一個停格或畫面上。

一段時間以後,它又突然恢復原狀,一切照常如舊運作,如同不曾發生過任何事。

銜接得這麼沒有縫隙,誰都不曾感覺、意識、知道時空曾經凝固過。

我們卻獲得了難得的觀察機會──臉都停住像肖像一般以後 ,我們倒是看見了平日匆忙中不見的人的真容。

既然要說快樂的事,我們就去找那歡快的、喜悅的、期待的、憧憬的、希望的臉吧。

啊是的,你看人群中,穿紅衣的女子、穿灰西裝的男人、拿著報紙的中年男子、花白髮老人、年輕學生,他們的臉上,不依舊還有著我們以為消失了的這些品質嗎?就是我們所熟悉的都市的典型的焦慮、疲憊、冷漠、虛無的表情,這時也緩和下來,獲得了一些平靜呢。



平日被掩沒在高樓巨廈之間,現在建築顯出了它的姿容。

一座圖書館,儲放的是文史性書籍,進出使用人少,氣氛頗寂寞,低低的樓房擠壓在華廈間,也顯得頗不合稱,難怪地產商一再打主意,想鏟平了它,另建其他。好在經過文化人的訴請,總算給市府列為文物而保留了下來。

此刻看著,這建在戰前時期,都市最輝煌年代的樓宇,用的是上好的花崗岩和青銅材料,追求的是最均衡精緻的文藝復興風格,其實很是風姿卓越的呢。

尤其是在樓梯的部分。

都放去西側,從一樓到三樓, 連續成迴旋的S形狀,整塊整塊的大理石砌成,時間侵蝕不了,只越發磨練出銳角和層面的光彩,通體便像凝脂一樣的滑亮,煉乳一樣的晶瑩。



他們相約在這裡,一月一次,難得的聚會。

背著世界,見面在無人的這裡,想必又是違禁犯規了。可是,別忘記,我們在說高興的事,追究這樣的原因又要把人弄得難受的;我們還是迴避它,認為他們不過是愛上這一截梯階,看上這一時天光吧。

一截似幻如夢的旋轉梯,映照在纏綿的夕陽中,誰會不去嚮往的呢?

把所有的顧慮都關閉在門外,擱置在樓下,他們牽起手,腳離堅硬的地面,踏上如玉的梯台,由S形指引,拾階,步步走向頂層。

一面六角形的天窗鑲在頂端,迎接他們,從六片嵌花玻璃落進來六時的天光。

晝和夜正在這光中交合,一片溫柔體貼。

他們都經歷過生活,一些情感和情緒,一些生生滅滅的事,尤其是有感於其中的辛酸和辛苦,無奈和無常,熟悉人與人之間的相憐相惜。

所以他們在頂層只靜靜地抱著,靜靜地抱著,靜靜地抱著。

呼吸在彼此的臂彎中一致,彼此在臂彎中消失。

樓外世界肅立。時空為他們停止。

只靜靜地抱著,靜靜地抱著。

有時也輕輕地親吻,輕輕地親吻。

滋潤了口和唇,不出自激情,只為了相濡。

天光照在頭上、肩上,鑲灰和參白的髮上。灰白色的鴿子遙遙地沒有聲音地在飛,在六扇嵌花玻璃以外,靛藍色的底上。

他們保持貼身的接觸,只為了讓彼此的身體溫暖和柔軟,在溫柔的光裡,就如此而已。

直到不得不分開的時候 。

時間雖然為他們凝止,他們倒是明白,不得不分開的時候是什麼時候。

於是再牽起手,走下級級的台階,走出圖書館的大門,重新投入突然又發動的人潮,沒入再啟動的城市,和眾人一樣,匆匆向各自的車站奔去,消失在眾人間。



我們從不知道他們是誰,背景如何,生平如何,有怎樣的關連──是同事,同學,朋友,親人,還是情人?

不 不,別去追究這些人際糾纏還是情節關連吧。你看,他們不過是這麼簡單地定期準時出現在樓階前,從不失約,純粹為我們推陳一截歡愉的畫面,進行一段愉快的情節,說好一個快樂的故事。

只想使我們不再害怕過去和現在,不再畏懼今天和明天,只想讓我們止住和抹乾流著的淚,重整受創的身體,頹靡的精神,把碎了的心片片拾起再彌合。

以便共同等待本月月底,下午六時左右,那讓宇宙靜止的一刻的到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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